人世几回伤往事——现代文化史上台
台州日报2022-8-16
插图 陈 静
上世纪三四十年代,有两位台州的青年才俊英年早逝,一位是天台人陆蠡,另一位是临海人蒋径三。
一
陆蠡(1908—1942),原名陆考源,字圣泉,天台平镇岩头下村(今平桥镇下街村)人。1935年,陆蠡应文化生活出版社社长吴朗西之邀到上海,任出版社编辑。吴朗西是鲁迅晚年关系密切的出版家,他和陆蠡是杭州之江大学附属高中部的同班同学,还一起在福建泉州平民中学教过书,十分投缘。
1938年初,日军进入租界,形势恶化,身兼临海回浦中学校董的朱洗,请陆蠡去教语文,同时邀请翻译家许天虹教英语。朱洗是临海人,生物学家,与陆蠡为台州老乡。同年8月,陆蠡回到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,继续办刊,直到1942年7月间被害。
吴朗西了解他的正直、率真、宁折不弯的秉性,十分担心他在上海的安全,曾多次写信要他去内地,并表示出版社丢了也不要紧。黄源是陆蠡的同学,字河清,浙江海盐人,翻译家,曾协助鲁迅办《译文》,曾于1939年在皖南新四军军部写信邀请过陆蠡。巴金也写信请他到内地去。他都没有理会,埋头于自己主编的刊物和丛书中。他曾对一位即将离沪的朋友海岑表示,要“留下来看看”。
1942年4月13日下午,文化生活出版社被抄,陆蠡有事外出,但两名店员被带走。陆蠡为营救店员毅然前往巡捕房说理,立即被拘留,转往特高科,后被用刑致死。据一位同牢难友称,日本人提审陆蠡时问:“依你看,日本能不能把中国征服?”陆蠡断然说:“绝对不能征服!”他强硬的态度,既让日本人恼羞成怒,又引起对他政治背景的猜疑,于是上了重刑。
文化生活出版社被抄的起因是,出版了靳以的抗战长篇小说《前夕》第二册。为宣传抗日,陆蠡印了一批书,从上海运出,准备运往西南,但在金华被日本宪兵查获,这才找到出版社来抓人。此前,巡捕包打听多次找出版社的麻烦,有人劝陆蠡给这些人一些钱,买个平安,倔强的陆蠡坚决不同意。
陆蠡被害死,外界并不知情,所传都为“失踪”。194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,陆蠡的好友纷纷写文章怀念他,不会喝酒的陆蠡曾经说过,待打败日本侵略者,买大缸酒,排在路边,任过往的人们畅饮,庆贺胜利!当时陆蠡的朋友和家人都还抱有一线希望,希望他只是“失踪”,也许有一天,忽然有了他的音讯,或是他忽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,还是那样沉稳,一声不吭,一切就好像从没有发生一样。
由于陆蠡是被秘密处决,现在已经很难知道确切的时间、地点了。一位带出陆蠡一件大衣的同牢难友回忆说,7月21日,日本人把陆蠡押出了牢房,再也没有回来。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同仁据此择定这个日子为陆蠡纪念日。
巴金在1946年所作《怀陆圣泉》一文中写道:“在我活着的四十几年中间,我认识了不少的人,好的和不好的,强的和弱的,能干的和低能的,真诚的和虚伪的,我可以举出许多许多。然而像圣泉这样有义气、无私心、为了朋友甚至可以交出自己的生命、重视他人的幸福甚于自己的人,我却见得不多。古圣贤所说‘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’,他可以当之无愧。”陆蠡堪称“台州式硬气”的又一个典范。
陆蠡的代表作《囚绿记》在早期文坛上与许地山的《落花生》、叶圣陶的《没有秋虫的地方》、朱自清的《背影》、郁达夫的《故都的秋》等名篇齐名。唐弢在《文章修养》一书的序中写道:“1939年,散文家陆蠡(圣泉)为巴金、吴朗西办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主编一套丛书,作为青年们的课外读物。陆蠡身材矮小,一目失明,说话口讷,可以说其貌不扬,但他的灵魂是美丽的,他写过许多诗一样漂亮的散文,如《海星》《竹刀》《囚绿记》等,我非常爱读;他为人鲠直,做事认真,沉默寡言,这一点尤其使我倾倒。我们因文字之交而开始来往,谈得十分投合。陆蠡约我为丛书写本小册子,不限于文学创作,而要多讲一些普通青年应当注意的语文方面的知识。我不假思索,一口答应了下来。”1981年由鲍霁编,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现代散文百篇赏析》一书中,对陆蠡散文有这样的点评:“在艺术上,那乡野泥土的气息,忧郁动人的故事情调,优美清丽的文笔,和严谨的构思,浑然形成他自己独特的风格。尤其在他的后两本散文集(笔者按:指《竹刀》《囚绿记》)中,有些篇章颇耐人一读再读。”台湾文学界更是有评论称陆蠡为“绝代散文家”。
二
蒋径三(1899—1936),临海人。据蒋径羽、蒋品真所撰《蒋径三先生年谱》称:蒋径三,名巢,字径三,以字行。清光绪廿五年(1899)夏历九月廿五日生于浙江台州城内学宫之旁一户普通人家。是家里的长子,下面有径羽、品真两个弟弟。但从蒋径三的名字上看,是生长于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家庭,其名“巢”,让人想到古之“巢父”,而“径三”则为“三径”之意。辛弃疾《沁园春》词有“三径初成”之句。西汉蒋诩隐居时,在门前开了三条小路,后人将“三径”作为隐居的代名词。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有:“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”此实为“径三”之典出。
蒋径三五岁读私塾,十五岁母亡,十八岁考入浙江省立第六师范讲习所,后入浙江省立第六师范,因言行激进被开除“学籍”,再转入省立第五师范,1922年毕业。自学日文,翻译《欧洲思想大观》《现代理想主义》,引起留日的郭沫若、成仿吾等关注。
1927年,鲁迅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,蒋径三时为中大图书馆馆员兼文科历史语言研究所助理员。得知鲁迅来校,欣喜异常,慕名拜访,两次登门不遇,在门口留赠所译《现代理想主义》,第三次才见到面,十分投缘,此后蒋径三成为鲁迅的常客,鲁迅日记里频频出现蒋径三。蒋径三还陪同鲁迅赴“夏期学术演讲会”,鲁迅作了著名的演讲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。在广州,鲁迅语言不通,而蒋径三是鲁迅家乡近邻的台州人,其亲切感可想而知。鲁迅在中大编校《唐宋传奇集》,在“序例”中特地说明“蒋径三君为致书籍十余种,俾得检寻,遂以就绪”。蒋径三身上“台州式的硬气”,也给鲁迅以很深的印象,“四·一二”事变后,鲁迅成为“危险人物”,怕事的都与鲁迅保持了距离,而蒋径三始终追随鲁迅。鲁迅在广州8个月零10天,《日记》中20次提到蒋径三。1927年9月,鲁迅准备离开广州,11日下午,鲁迅、许广平与蒋径三一起到广州艳芳照相馆合影留念。1927年9月27日,鲁迅登上太古公司的“山东”号海轮去香港,蒋径三送鲁迅上船。
1928年8月26日,鲁迅在上海偶遇蒋径三,鲁迅当天日记载:“星期。晴。上午得肖愚信并稿。午后达夫来并交《大众文艺》稿费十元。下午往内山书店,遇蒋径三。值大雨,呼车同到寓。夜饭后去。”喜悦之情,连简短的日记中也难以掩饰了。1930年,蒋径三也去了上海,又一次与鲁迅开始亲密的交往,而此时他们已是很信任的朋友了。蒋径三经常受鲁迅委托或陪同鲁迅办一些事情,1930年10月4日鲁迅日记:“夜蒋径三来,即以田汉信并译稿托其转交郑振铎。”1931年5月12日鲁迅日记:“晴,晚蒋径三来,并交王育和信及旧寓顶费五十五元。”1931年6月9日鲁迅日记:“夜同径三、增田、雪峰往西谛家,看明清版插画。”1931年的除夕夜,蒋径三也是和鲁迅一起过的。1931年2月16日鲁迅日记:“昙。午后得李秉中信九日发。下午往内山书店。旧历除夕也,托王蕴如制肴三种,于
晚食之。径三适来,因留之同饭。”
1931年初,沪上忽传鲁迅被捕,鲁迅于2月24日《致曹靖华》信中说:“看日本报,才知道本月七日,枪决了一批青年,其中四人(三男一女)是左联里面的,但‘罪状’大约是另外一种。很有些人要将我牵连进去……”不日,北京甚至日本亲友皆得到消息,纷纷写信到周建人处问寻,鲁迅一一回信告知真相。在给李秉中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:“我自旅沪以来,谨慎备至,几于谢绝人世……”可见鲁迅1930年至1931年期间,在沪上人际交往的小心,非至亲可靠的人是不会往来的。而查鲁迅日记,这段时间交往最多的是三弟周建人一家和内山夫妇,然后就要数蒋径三了,1931年的鲁迅日记出现蒋径三13次。1935年1月,蒋径三将自己的新著《西洋教育思想史》寄赠鲁迅。
1936年7月2日,蒋径三途经杭州打算回临海省亲,骑马逛西湖时,遇防空演习,坐骑被警报声所惊,致蒋径三坠马身亡。鲁迅抱重病领衔发表《蒋径三讣告》,并在给许杰(天台人)的信中称:“径三兄的纪念文,我是应该做的,我们并非泛泛之交,只因久病,怕写不出什么来。但无论如何,我一定写一点,于十月底前寄上。”但遗憾的是,鲁迅终于不支,于10月19日离开了人世。
陆蠡和蒋径三都在风华正茂之时突然陨落,他们是“台州式硬气”的代表,是台州的骄傲。虽然,他们事业未竟身先去,留下了深深的遗憾,但他们不负韶华,以短暂的一生实现了人生的价值,也为中国现代文化史,留下了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。